
土罐汤
土罐,是我老家对粗陶罐的俗称,土罐汤,就是用粗陶罐在灶膛里煨出来的老火汤。一方水土一方人,不知是地理环境影响,还是历史传统使然,老家人喜喝汤,重要的日子都少不了汤,或者说,正因为有了汤才显得某个日子重要。当然,汤须是用鸡鸭猪羊来炖,番茄鸡蛋汤之流算不得数,连我们当地赫赫有名的胖头鱼豆腐汤也撑不起大场面。
土罐汤是贫穷年代的产物。小时候,灶屋里除了一口铁锅,就是各种粗陶翁坛缸罐,这些现在看起来温暖古朴的老物件,在当年可都是被我们深恶痛绝的落后生产力。用惯了“一键式”智能家电的现代人,无法想象用土灶煮饭,用土壶烧水是多么费时费力,也正是这些经历,我才深切体会到一粥一饭的来之不易。土罐是我们本地工匠用就地取材烧制而成,质地粗糙,不上釉,以实用为主,不讲究美观,因要放进灶膛煨,不宜过大。在经年累月的柴火的烤炙下和油脂的浸润中,土罐变得黢黑而又油光水滑,细闻之,有股淡淡的肉香味。
每次炖汤之前,我妈都先烧开水将土罐冲洗几遍,再放入猪肉或排骨,加满水盖上盖子。接着,她去柴房找出一根长长的稻草绳,一圈圈细细地绕在罐身上,再用火钳在灶膛灰里爬出一个坑,将土罐稳稳地放进去,最后划根火柴将草绳点燃。这些毫不起眼的动作可是要点功夫的,稻草绳没有缠好,烧到半中间会熄火,罐子没放稳,里面的汤水会洒出来。如果问我妈,是谁发明了这种方法,她肯定不知道“传承”这种高大上的字眼,只会说:“老一辈的人就是这么炖的,我们看着学着就会了”。
接下来什么都不用管,一切交给时间。慢慢地,会有非常醇厚低调的肉汤香味飘出来,是那种纯粹的,不带一丝油烟的肉香味,渗入到屋子每一个角落,让我们止不住地期盼晚饭快点来临。这是真正的文火慢炖,实际上没有火,只见稻草绳贴着土罐一节节燃尽,除了变成黑色,还是像之前那样一圈一圈缠绕在土罐上,只有当我妈拿着抹布将土罐提出来时,它们才掉了下来。后来我知道,这种燃烧方式叫阴燃。汤水既没沸腾,也没冒气,就这样悄无声息地炖好了,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,只有打开盖子才知内中乾坤。汤汁色泽清亮,醇香四溢,猪肉酥烂而不失其形,用筷子轻轻一戳就散开,我妈总是会在这时塞一块到我嘴里,让我尝一下咸淡,看是否炖好。这么多年过去了,那入口即化,肥嫩不油腻,又略带烟熏气的滋味,伴随着我妈在热气腾腾的厨房中忙碌的画面一直萦绕在我心头。那时夕阳西下,正好有一缕阳光穿过窗户斜照到灶台,又从灶台照到地上,空气中的灰尘在忽明忽暗的光影中欢快地跳动着,不解人间悲欢离合。
土罐汤为什么这么好喝,除了货真价实的土猪肉和文火慢煨,最重要的还是那个时候我们肚子里的油水太少了,拿我妈的话来说就是“敞开吃不好吃,抢着吃才好吃”。我老家地处丘陵,水库干渠纵横交错,不乏山珍河鲜,但是老家人舍不得吃,饲养的家畜家禽都要用来换钱供孩子上学念书。我婶婶是从外地嫁过来的,许多年后她聊起刚来时的“文化冲击”,看到家里把几百斤的年猪肉卖得干干净净,心里急得不得了,“肉都卖掉了,自家人吃什么?”原来,她们那里猪肉是不卖的,全部留给自家吃,此话一出,我们都非常惊讶,猪可是我们重要的收入来源,竟然全部吃掉,还怎么过日子呢?
时至今日,每次回家,我妈定会提前炖好汤等着,可惜再也喝不出儿时土罐汤的滋味,即使特地用土罐去煨,还是味道寡淡,因为已经没有土猪肉了。老家日渐凋零,年轻人都进城务工,留守的都是老弱病残,没有人种田,更没有人养猪,成本太高,远不如拿钱买简单方便。我甚至很少闻到小时候那种令人垂涎三尺的饭菜香味,不知道是现在的饭菜不香,还是现在的我总不饿。
作者简介:
笔名:小象,浠水白莲人,文学爱好者,用阅读抵抗岁月漫长,用文字记录成长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