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1年前,也就是1993年的7月,我拿到了我中考的分数条——512分。512分是个啥段位呢?我的记忆里,539分以上就是去“黄高”(黄冈中学),506-538分应该就去浠水一中,499-505分之间就去浠水师范,498分以下就只能去团陂高中、洗马高中等普通高中。我记忆里普高好像不需要分数门槛,啥分都可以去(现在不是这样,普高也规定了最低录取线),只是部分家长觉得,孩子读了也不好找工作,也就懒得读了,直接进城打工得了。
我是512分,我要去哪里?未来的路怎么走?家里出现了分歧:我爹(爷爷)的意思是我去上一中,要考大学,要光宗耀祖。小学二年级因为出身问题被迫辍学,当了一辈子农民和受了一辈子苦的我爸的意思是我去读师范,毕业后就可以当老师,有个稳定的铁饭碗。农村人,哪怕家里的其他人都觉得我爸说的在理,但谁都拗不过我爹,他脾气大得很,他从来就是说一不二的人。在他眼里,家里所有人都没有文化,都没见世面,只有他牛逼哄哄。
可他真的有资本——他父亲(我的曾爹)是我们镇远近闻名的大地主,我爹接受了好的教育,读了私塾,去省城武汉上了湖北革命大学(应该是武汉大学的前身,或改制合并到现在的武汉大学),当然是走南闯北,见多识广,看问题更长远、更深刻。
1993年9月1日,我进了一中的大门,也是我第二次进这个大门。第一次进是一年前,我读初中(当时的十三中学,现改为团陂镇十三小学)的时候,我的英语任课老师朱征山老师带我来这里参加黄冈市学科竞赛,浠水赛区设在浠水一中。那是我第一次坐班车,第一次下馆子,第一次住宾馆,当然也是第一次进一中,觉得这里很神圣。那次竞赛我考得不错,总分黄冈市第二,英语单科第一,学校大黑板上写着“向姚华松同学学习”几个大字。我爹去学校领退休金,被学校老师要求请客,他说“凭啥”?人家就带他看大黑板。但初中归初中,进了高中,进了一中,全县的尖子生都集聚于此,我突然变得啥也不是。
我被分到了(7)班,成绩在班上排中下游。全部50人,我在20-30名之间,相当一般。不是我不努力,我也努力,但就是赶不上人家。没办法,人家就是聪明,智商情商都比我高,他们比我会玩,还比我学得好。他们打乒乓球的时间比我多,周日下午去车站附近录像厅看录像的比我多,相当部分同学是既会玩,又会学,就是从那时起,我开始相信两个字——“信命”。
我觉得凡事终有注定,有些人就是有天赋,就是天生会学习、会考试,你没有天赋怎么学都学不好、学不精,人家不学,考试也轻松拿捏,很多时候是没办法的事。
我记得清楚,我们班上有个叫徐勇的同学,天天打乒乓球,但数学、物理长期考全班第一(但他似乎偏科比较严重,英语、语文差一点)。
班上的学霸有蔡奇彬、叶勇、余海琴,有来自县城清泉镇的活泼的桂仲军、冯利、张勇兵、胡剑,有打乒乓球厉害的徐勇、胡剑、袁林、胡根稳、鲁建明、郭碧松、徐秀峰、卢建新(打乒乓球厉害的也大多是活泼的),我也打,也爱打,只是总被他们嘲笑。我不会抽球,只能抵挡,他们几次都抽不死我,就爱嘲笑我。
我心里当然也会难受,但我知道,他们没有恶意。我更加清楚,性格不同,见识不同使然,我是县城北部山沟沟出来的,我内向,内敛,他们近县城,他们外向,他们活泼,开朗,大方。为了不被他们嘲笑,赌气就不打球了,那才是我的损失,那样我就会封闭自己,闭塞自己,不社交,没有朋友,没有玩伴,那才是更大的损失,和更大的悲哀。
是的,忍受是一种美德,我常常觉得,不管是面对成绩比我好的同学,还是球技比我好的球友。
说到乒乓球,球台位于后排初中部和前排高中部中间的位置,应该有10张台左右。每次放学铃之前,我们喜欢打球的同学就怀揣乒乓球拍,飞奔出教室,大踏步下台阶,继续飞奔到乒乓球台,往上面一站,把拍子一放,就算是所谓的官宣了——“这张台有主了”。
现在想想,真的好危险,那样子飞奔,多容易摔跤和受伤啊,但那时候,似乎没有人理会,第一个占到台子,有地方打球,才是王道。
和我一样相对老实、寡言少语的有陈志勇、李贵鹏、刘艳军,我更多和他们聊聊天、说说话。
对了,打羽毛球厉害的是曾红,这家伙,算是班里最活泼的,上午三四节课之间的20分钟休息时间,他高二,他可以在教学楼下面的广场上大大方方和高一女孩子打羽毛球,可以打上五分钟不掉球,像打表演赛一样,在全校学生面前。佩服他的球技是一方面,佩服他胆子大,嫉妒他胆量大,敢公然与来自县城的女孩子众目睽睽之下打球是更重要的方面。我也不晓得他们是不是在谈所谓的“恋爱”,反正就觉得这家伙特牛。
班里有一些美女,沈丽啊,曹小莉啊,我只能偷偷看看,下课从我班教室窗边经过的其他班的女同学,也只能偷瞄一眼,不敢多瞄,胆子小啊,怕啊,害羞啊,有时候看了就心慌,就心虚,像做了贼一样。记得毕业留念的时候,班上的陈志勇、杨彩华两位同学在我的留言本里写了对我的建议,大意是“你要放开一点,大胆一些”“多一点男子汉气质”。现在想想,真的是大实话、大真话。农村的孩子,面对女孩子,总是习惯性地紧张、腼腆、害羞,这是永远挥之不去的痛。
但那时候也有轻松的时候,那时候的高中生不像现在的孩子一天到晚各种补课,各种紧张兮兮,各种心理问题。记得每个周六晚上都是自由活动时间,都是各个班上固定的学歌与唱歌时间,我们最帅气的班长詹锐,还有徐秀峰,经常上讲台教我们唱歌,必须是当时最流行的歌。高一我记得学了《花心》《吻别》《饿狼传说》《只愿一生爱一人》。
那时候,“四大天王”很流行,谁会唱粤语歌,谁就很牛。那时候的每个月末学校都会放2天假,即所谓的“月假”。从县城回镇上要两个小时,班车上也会放一些流行歌,有时候也会听到《花心》《吻别》,觉得美滋滋的,因为是上周六我听过和学过的歌。
月假收假后,和其他来自乡镇的同学一样,我会用罐头瓶带一瓶咸菜,和一瓶熟菜,吃上一个星期,咸菜通常会带腌洋姜、腌萝卜丝、腌辣椒、腌刀豆、酸豆角等,然后待到月末再回家取。
回家,对于住县城或家境好的同学而言是打牙祭,我却没有牙祭可打。我所在的团陂镇地处偏僻山区,交通不便,经济最差,爸妈除了务农,没有其他收入。每次回家,吃几个鸡蛋就算不错了。
那会儿,我爸妈在家种田,高二开始,我爸、我二叔会轮流去武汉砖瓦厂打工,那是真正意义上的搬砖,一天赚8-10块钱,他俩轮流去,一人去一年,因为家里得有个男人,很多犁田、耙田、挑草头的重活得男人干才行,在家的年份,我爸就下河淘铁砂卖。大冬天,冰水刺骨,也得淘,一天可以赚4-5块。
高一暑假的一天(农历六月初四),我爹突然走了,因为突发性的肝硬化、肝腹水。家里失去了最高学历的知识分子,家族里所谓的知识分子,就剩下毕业于师范当时已经在家乡某小学从教的三叔,和念高中的我。
我当时想,怎么办呢?冥冥中我总会感受到有一股力量,在压迫我,监视我,监督我,像绳子一样牵引我,绳子的另一端是我爹。
到了高二,相对熟悉一些县城了,也多了一些朋友,我们就会走出学校,了解学校周边的环境。学校大门对面是县公安局,旁边有一个“不夜城宾馆”,再过去是县城的老广场。广场对面是一个大礼堂,开大会用的,负一层还有一个录像厅。
吃腻了学校的早餐,我们玩的比较好的三五个会去学校正门对面一个早餐店吃粥,吃油条(油果子),一块钱管饱。我们也会去学校后门一处餐馆打打牙祭,三块钱就可以炒一盘油淋茄子,很多油,很香很香。我们也会走街串巷,去到步行1公里之外的天宝酒厂饭堂吃午餐或晚餐,那里有那种煎的粑,里面有蔬菜,有韭菜,有肉,味道很不错,五毛钱一个。估计是酒厂职工更多是回家吃晚饭,附近一中的学生反倒成了晚餐的主要食客。
大冬天,我们会去2公里之外的浠水氮肥厂洗澡,因为那里才有高级的淋浴间,记得是五毛钱一次。那时候学校没有学生澡堂,没有淋浴间,我们要洗澡,只能拿着开水瓶去开水房接开水,去厕所,对着冷水洗澡,当然是又冷,又不舒服。当然不能天天洗,一周洗一次,就够可以了。可以天天洗澡,对于学生,就是女生,也绝对是天方夜谭,痴人说梦。就是有房子的老师,也做不到,也不用做到。那个年代,不流行天天洗澡,麻烦得要死,尤其湖北的冬天,寒气逼人,也没那个必要(天天洗澡)。
就这样糊里糊涂,1996年高考揭榜,8月初的一天,我去学校拿分数条:498。我非常清楚,这个分数,只够上黄冈师专,将来也只能当老师。从学校到镇上坐车,从镇上步行一个小时到村里,我的情绪当然是沮丧,郁闷,感觉天都快要塌下来。快到家,应该是下午四点左右,我爸,我妈,我弟在田里收稻谷,我爸问我如何?我大声说出了两个字——复读。
回到家,我立马拿出书包,所有的书,把自己关在一个房间里(在农村,当然没有“我的房间”这种概念,没有谁说这是谁的房间,那是谁的房间),反锁门,我开始了我的“复仇之旅”——我决定复读一年,我的目标是提高100分,拿到598分,那样子,我的选择余地就很多了。我立马拿出高三时候的试卷,开始分类,语文一堆,数学一堆,英语一堆,物理一堆,化学一堆,我开始复习试卷,我开始重做试卷,我把错题抄在本子上,重新做一次,一道题一道题地过,一道题一道题地搞定。
奶奶问我话,我不答;晚上六点多,我爸敲门,不开;我妈敲门,不开;七点半,我弟给我送饭、敲门,不开,我爸在门外生气了,我还是不开。就这样,我做题做到了半夜,不晓得时间,我躺在地上睡着了,直到第二天早上,我才开门。
那个暑假,我没有再干农活及家务活,也是我的第一个暑假没干农活及家务活。
9月1日,我再次踏进一中的校门,我正式开启了我的高四生涯。我强迫自己更认真了,我真实感受到了压力。我英语、化学、数学是强势学科,语文、物理是我的拉胯学科,我给自己制定的策略是重点恶补语文、物理等拉跨学科,稳定英语、化学等强势学科,我要求自己不能丢分的题绝对不能丢分,我要求自己细心细心再细心。
我的语文相当差,应届时候,语文老师每次上课都会念两篇范文,就是写得好的,和一篇水文,就是写得很差的。写得好的文章的学生当然会被当场点名表扬;写得差的,老师会说,“至于谁写的,我就不说了”,然后,全班同学的眼睛会齐刷刷地看向我。大家都知道,作文习惯性跑题的那个人一定是姚华松。这一度成为我的阴影,我怎么就写不好作文呢?高四期间,我买了不下五本作文范例书看,模拟书中作者们的写法,机械模拟与模仿,我就不信那个邪,然后就慢慢跟上了,至少能搞个及格分。
半年后的模拟考及月考,我的平均名次进了班上前12-15名。复读班全班120人,15名的成绩对应的分数大概是580-590分之间,这个成绩,上一所重点大学(对应现在的“211”大学)应该问题不大。我的状态也好一些,不似从前那么刻板、严肃,适当的轻松、松弛、放松,其实也是好事。
1997年8月10日,我去到学校,在教学楼的走廊处,我碰到我的英语老师兼班主任李国友老师,我问他,“哪里”(我的意思是考上了哪个学校)?他说——湖大(湖北大学);“干什么”?我问(我意思当然是专业),他说——“教地理”。我彻底懵了,我压根就没有报湖北大学啊,还什么“地理教育”啊。后面才知,我的分数是571分,我因为志愿填报出了重大问题,我第一批次的两个志愿分别填了武大和华中理工大学(现在的华科大),然后分数差一点,也行啊,我可以去第二批第一志愿长沙铁道学院(现在应该是中南大学),但偏偏我在第一二批志愿之间的“是否服从分配到师范”后面打了一个勾,就这样,我被拦截去了湖大,且专业是当时没有人报的地理教育,和后面成为我本科同班的32名同学一样,我们都是一样的命,我们的高考分数是全湖大最高的,我们都没有人填报湖大,我们都是被调剂来的。
此后,就是误打误撞,我在湖大相继念了本科及研究生,读的是人文地理,然后2005年来到广州在中大读了博士,专业还是人文地理,2008年来到广州大学工作至今。
我未来的人生也大体如此,平平淡淡,波澜不惊,混混沌沌,但我会永远铭记我从哪里来,我的母校在哪里,是的,我永远都是一中的一名毕业生。
回想在一中的四年,如果非要用几个关键词(key word)凝练与概括,我大概率会给出下面这几个吧:
感恩——感恩我爹对我人生的果断决定,感恩我爸妈和我弟的付出,感恩四年来各位任课老师对我的培养,感恩四年来遇见认识与结识的每位同学对我的各种帮助、陪伴与点醒,感恩自己在无数个黑暗中的尝试、探索、自强与自立。
内敛——作为农村出来的孩子,与我同龄或同年代的人都有这种挥之不去的性格特征,当然得适度修改或修复,大方一点,开朗一点,松弛一点,奔放一点,但也可以让我们变得沉稳,和审时度势,也能让我们冷静地面对与分析各种情境与问题。
煎熬——真的,每个人都不容易,尤其从下面乡镇走去县城的孩子,不仅有成绩方面的劣势,更有性格、脾气、秉性、韧性、社交、文化方面的冲突与适应,能怎么办?得熬啊,在熬中淬炼蜕变成长壮大与强大,此外,没有别的路可选、可走。
或许有人要说(或质问),“姚老师,母校回忆,你怎么尽表达一些苦难或糗事,不能记录得阳光一点、灿烂一点吗”,我想说,我主张真实的写作与记录,我更觉得,作为一个农村地区的高中学生,辛苦与苦难是必经的,必历的,是怎么也回避不了的,我们当时是,现在的学弟学妹也是。我们能够达致我们现在的样子(于部分人而言是成绩或成就),真的要感谢我们在浠水一中时经历的各种苦难,目前在校的学弟学妹,也正在经历各种与我们不一样的苦难,且这些苦难一定对于成就他们日后的未来至关重要。苦难,于农村孩子而言,就是财富的同(近)义词,就是广大农村孩子的必修课。农村的孩子想走出去,就得吃苦,就得比城里的孩子吃更多苦,“吃得苦中苦,方为人上人”,我以为这句话永远不过时,尤其对于农村出生和长大的孩子而言。
校庆120周年之际,我由衷祝愿母校浠水一中生日快乐,祝教过我课的老师(韩文理、陈畅、陈婷婷、周志刚、何建生、戴育云、徐焕、饶育群、闵臻、李国友、李国兵、徐文化、周培胜、张楚志)身体健康,祝在职的老师们工作顺利,祝退休的老师们神采奕奕,祝在校的学弟学妹们学习进步,考上心仪的大学,祝遍布全球的一中校友们诸事顺意,常回“家”看看。